家在罗霍洲
陈贵萍
罗霍洲好大一个名声,这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它是长江中流雪白的浪花卷起的一个小沙岛。春天它被绵柔的垂杨和刚健的白杨覆盖着,满眼尽望享不尽的绿影婆娑。夏天长江上游的洪峰携着梅雨的歌谣亲吻着,江风吹拂,湿土飘香,野鸭群飞。秋天来了一岛的芦花从头顶掠过 ,汇入淡蓝的天空,汇入洁白的云朵。而冬天滔滔的江流已经瘦成美人脖子上的一款铂金项链,四周的白沙印着行人匆忙凌乱的脚步,一行又一行。
我在这个岛上住了十八年。从稚子走到春华,我没觉得我的家乡有野趣野味,我对它的记忆掺着些许痛苦与怨恨。因为是一个水上沙洲,和外界的唯一通道就是两条机帆船,每条能坐四十人。我恨这船恨这渡口,恨这条江恨这黑脸的中年船长。县城明明就在对岸,我甚至能够看见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听到高亢疯狂的鼓乐,闻到热干面浓得化不开的芝麻酱香,可是我的行程不是被阻隔着就是被牵制着,总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那时我还只是一个爱幻想的小小少年,我常常想要是有一座弯弯的桥如彩虹一般就好了,或者干脆长出一对会飞的翅膀,免受这意犹未尽的煎熬。后来我在县城念中学,每逢周末疯狂地思家念家,可是我的归程也常被阻隔着,太阳高高地挂在半空,我们就守侯在渡口,听黑脸的船长发出的酒鼾像江里的浪花一样此起彼伏,虽说总共不过七八里的回乡路,回到家见着姆妈已是万家灯火。
罗霍洲爱淹水这也是我无比忌惮的地方。每年的暮春到立秋洪水不请自来,拍打着堤岸,罗霍洲人几乎夜夜枕着长江的波涛入眠。水势张扬的时候,水天苍苍,共饮一色,芦苇泡在水中,只剩顶尖的苇辫还共野鸟蜻蜓休闲。护坡林和防沙林很坚强,它们把根深深泅入水底,只露出脖子和头与洪水相较量,此时如果是一外人偶尔坐上了罗霍的船,那定会有人在舟上行,如在画中游的感触。可是罗霍洲人没这闲工夫,堤外的庄稼颗粒无收了,他们得为堤内的收成而奋斗,得为家园不致破败而奋斗。村长的铜锣一敲,全村青壮劳动力就该护堤了,百米一个草棚,打桩的打桩,挑石头的挑石头,灌袋 的灌袋,查夜的查夜。年长的爹爹头天傍晚把根小棍插进水边,第二天清晨再把它取出来,这叫看水,也就是观察水的涨落,预测罗霍洲的安全指数。
并不是每一次虔诚的投入都有回报,人在自然的灾害面前有时真的无计可施。在我的记忆中,罗霍洲溃堤有三次。
一九八四年溃堤时我还很小,看见满地乱蹿的蚯蚓和蛇恐惧极了。父亲无地可种,准备了几只钓竿,他在前院爷爷在后院领着我们垂钓,渴了随手舀一瓢长江的水。那一年在极度的惊恐不安中,我吃了一年的大麦粉,咸菜,还有鱼虾。
一九九一年 ,堤被冲开,在村头形成了一个大池塘,从此全村老少就在那儿洗洗刷刷 了。这年的洪水直到十月的清秋才恋恋不舍地褪尽,有一回姆妈扛了一袋米踩了膝盖深的泥巴路给我送粮,同学觉 得我们那地方神秘得很,放了假其中六个跑到我们家把奶奶用大灶烧的锅巴粥吃了个底朝天,回去后把罗霍洲说得像热带丛林的原始部落,而他们则是勇敢的探险者。我是又气又恼又自卑,发誓要走出罗霍洲。
第三次决堤是一九九八年,我看见许多没来得及摘的西瓜在水里起起伏伏地挣扎,一垛一垛的草堆在漩涡中打转仿佛不愿离去,大批的南方水牛惊慌失措地逃到堤上。屋子都进了水,父亲拄了根木棍拉着我的手趟过齐腰深的水护送我和弟弟蹬上了一艘搬家的船,从这一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可憎的水上孤洲。
在我看来,九八年的那场洪水来得正是时候,当大水淹没了我们的屋顶,桌椅板凳任自飘零,逼得我们无路可退时,罗霍洲终于全体移民了,它成了县城的一个移民小区。没有谁比我更懂绝处逢生的含义了,也没有谁比我更喜极而泣了,这一悲壮事件应作为史诗载入罗霍洲的史册。我们失去了家园却找到了一处不再为潮涨潮落而担忧的定居地,我们用短暂的颠簸换得了恩泽后世的平安,对于我,家不再是宽宽的或窄窄的河流,摇晃的或泊着的船帆,长长的寂寞的沙滩了。
我毕业了,嫁人了,像一粒菜籽飞入异乡的土地,我想我是不会再回头看一眼罗霍洲了。事实上情况比我预想的要糟糕得多,十年来有三个梦境反反复复:我站在罗霍洲的堤岸上,周围是急流汪洋;我奔走在芦苇深处,到处是野鸭枯藤;我躺在打谷场的竹床里,满身的月光泻着西瓜的清甜,奶奶的歌谣。 不必解梦,只要静静地读一读席慕容的诗就泪湿衣衫了: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
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唉,我那想忘而忘不了的罗霍洲,我年少的轻狂和哀怨一如那紫云英深植在这片热土苦土上,我对你的思念和渴望是一对鸳鸯鸟儿难舍难分。
载2016年第3期《楚天文艺》
本文图片由梅玉荣拍摄提供
【作者简介】陈贵萍,女,团风人,现任教于团风中学。黄冈市作协会员。在《鄂东晚报》《楚天文艺》《东坡文艺》上发表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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